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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儒林外史》第三十八回-第四十回

《儒林外史》清 吳敬梓 著

第二部分•第三十八回  郭孝子深山遇虎  甘露僧狹路逢仇

話說杜少卿留郭孝子在河房裏吃酒飯,自己同武書到虞博士署內,說如此這樣一個人,求老師一封書子去到西安。虞博士細細聽了,說道:“這書我怎麽不寫?但也不是只寫書子的事,他這萬裏長途,自然盤費也難,我這裏拿十兩銀子,少卿,你去送與他,不必說是我的。”慌忙寫了書子,和銀子拿出來交與杜少卿。杜少卿接了,同武書拿到河房裏。杜少卿自己尋衣服當了四兩銀子,武書也到家去當了二兩銀子來,又苦留郭孝子住了一日。莊征君聽得有這個人,也寫了一封書子、四兩銀子送來與杜少卿。第三日,杜少卿備早飯與郭孝子吃,武書也來陪著,吃罷,替他拴束了行李,拿著這二十兩銀子和兩封書子,遞與郭孝子。郭孝子不肯受。杜少卿道:“這銀子是我們江南這幾個人的,並非盜跖之物,先生如伺不受?”郭孝子方才受了,吃飽了飯,作辭出門。杜少卿同武書送到漢西門外,方才回去。

郭孝子曉行夜宿,一路來到陜西,那尤公是同官縣知縣,只得迂道往同官去會他。這尤公名扶徠,字瑞亭,也是南京的一位老名士,去年才到同官縣,一到任之時,就做了一件好事。是廣東一個人充發到陜西邊上來,帶著妻子是軍妻。不想這人半路死了,妻子在路上哭哭啼啼。人和他說話彼此都不明白,只得把他領到縣堂上來。尤公看那婦人是要回故鄉的意思,心裏不忍,便取了俸金五十兩,差一個老年的差人,自己取一塊白綾,苦苦切切做了一篇文,親筆寫了自己的名字尤扶徠,用了一顆同官縣的印,吩咐差人:“你領了這婦人,拿我這一幅綾子,遇州遇縣,送與他地方官看,求都要用一個印信。你直到他本地方討了回信來見我。”差人應諾了。那婦人叩謝,領著去了。將近一年,差人回來說:“一路各位老爺,看見老爺的文章,一個個都悲傷這婦人,也有十兩的,也有八兩的,六兩的,這婦人到家,也有二百多銀子。小的送他到廣東家裏,他家親戚、本家有百十人,都望空謝了老爺的恩典,又都磕小的的頭,叫小的是‘菩薩’。這個,小的都是沾老爺的恩。”尤公歡喜,又賞了他幾兩銀子,打發差人出去了。

門上傳進帖來,便是郭孝子拿著虞博士的書子進來拜。尤公拆開書子看了這些話,著實欽敬。當下請進來行禮坐下,即刻擺出飯來。正談著,門上傳進來:“請老爺下鄉相驗。”尤公道:“先生,這公事我就要去的,後日才得回來。但要屈留先生三日.等我回來,有幾句話請教。況先生此去往成都,我有個故人在成都,也要帶封書子去。先生萬不可推辭。”郭孝子道:“老先生如此說,怎好推辭?只是賤性山野,不能在衙門裏住。貴治若有甚麽庵堂,送我去住兩天罷。”尤公道:“庵雖有,也窄。我這裏有個海月禪林,那和尚是個善知識,送先生到那裏去住罷。”便吩咐衙沒:“把郭老爺的行李搬著,送在海月禪林,你拜上和尚,說是我送來的。”衙役應諾伺候。郭孝子別了。尤公直送到大門外,方才進去。

郭孝子同衙役到海月禪林客堂裏,知客進去說了,老和尚出來打了問訊,請坐奉茶。那衙役自回去了。郭孝子問老和尚:“可是一向在這裏作方丈的麽,”老和尚道:“貧僧當年住在南京太平府蕪湖縣甘露庵裏的,後在京師報國寺做方丈。因厭京師熱鬧,所以到這裏居住。尊姓是郭,如今卻往成都.是做甚麽事?”郭孝子見老和尚清臒面貌,顏色慈悲,說道:“這話不好對別人說,在老和尚面前不妨講的。”就把要尋父親這些話,苦說了一番。老和尚流淚嘆息,就留在方丈裏住,備出晚齋來。郭孝子將路上買的兩個梨送與。老和尚受下,謝了郭孝子,便叫火工道人擡兩只缸在丹墀裏,一口缸內放著一個梨,每缸挑上幾擔水,拿扛子把梨搗碎了,擊雲板傳齊了二百多僧眾,一人吃一碗水。郭孝子見了,點頭嘆息。

到第三日,尤公回來,又備了一席酒請郭孝子。吃過酒,拿出五十兩銀子、一封書來,說道:“先生,我本該留你住些時,因你這尋父親大事,不敢相留。這五十兩銀子,權為盤費。先生到成都,拿我這封書子去尋蕭昊軒先生。這是一位古道人。他家離成都二十裏住,地名叫做東山,先生去尋著他,凡事可以商議。”那孝子見尤公的意思十分懇切,不好再辭,只得謝過,收了銀子和書子,辭了出來。到海月禪林辭別老和尚要走。老和尚合掌道:“居士到成都尋著了尊大人,是必寄個信與貧僧,兔的貧僧懸望,”郭孝子應諾。老和尚送出禪林,方才回去。

郭孝子自掮著行李,又走了幾天,這路多是崎嶇鳥道,郭孝子走一步,怕一步。那日走到一個地方,天色將晚,望不著一個村落。那郭孝子走了一會,逼著一個人。郭孝子作揖問道:“請問老爹,這裏到宿店所在還有多少路?”那人道:“還有十幾裏。客人,你要著急些走,夜晚路上有虎,須要小心。”郭孝子聽了,急急往前奔著走。天色全黑,卻喜山凹裏推出一輪月亮來,那正是十四五的月色,升到天上,便十分明亮。郭孝子乘月色走,走進一個樹林中,只見劈面起來一陣狂風,把那樹上落葉吹得奇颼颼的響。風過處,跳出一只老虎來,郭孝子叫聲:“不好了!”一交跌倒在地。老虎把孝子抓了坐在屁股底下。坐了一會,見郭孝子閉著眼,只道是已經死了,便丟了郭孝子,去地下挖了一個坑,把郭孝子提了放在坑裏,把爪子撥了許多落葉蓋住了他,那老虎便去了,郭孝子在坑裏偷眼看老虎走過幾裏,到那山頂上,還把兩只通紅的眼睛轉過身來望,看見這裏不動,方才一直去了。

郭孝子從坑裏扒了上來,自心裏想道:“這業障雖然去了,必定是還要回來吃我,如何了得?”一時沒有主意。見一棵大樹在眼前,郭孝子扒上樹去。又心裏焦:“他再來咆哮震動,我可不要嚇了下來?”心主一計,將裹腳解了下來,自己縛在樹上。等到三更盡後,月色分外光明,只見老虎前走,後面又帶了一個東西來。那東西渾身雪白,頭上一只角,兩只眼就象兩盞大紅燈籠,直著身子走來。郭孝子認不得是個甚麽東西。只見那東西走近跟前,便坐下了。老虎忙到坑裏去尋人。見沒有了人,老虎慌做一堆兒。那東西大怒,伸過爪來,一掌就把虎頭打掉了,老虎死在地下。那東西抖擻身上的毛,發起威來,回頭一望,望見月亮地下照著樹枝頭上有個人,就狠命的往樹枝上一撲。撲冒失了,跌了下來,又盡力往上一撲,離郭孝子只得一尺遠。郭孝子道:“我今番卻休了!”不想那樹上一根枯幹,恰好對著那東西的肚皮上。後來的這一撲,力太猛了,這枯幹戳進肚皮,有一尺多深淺。那東西急了,這枯幹越搖越戳的深進去。那東西使盡力氣,急了半夜,掛在樹上死了。

到天明時候,有幾個獵戶,手裏拿著鳥槍叉棍來。看見這兩個東西,嚇了一跳。郭孝子在樹上叫喊,眾獵戶接了孝子下來,問他姓名。郭孝子道:“我是過路的人,天可憐見,得保全了性命。我要趕路去了,這兩件東西,你們拿到地方去請賞罷。”眾獵戶拿出些幹糧來,和獐子、鹿肉,讓郭孝子吃了一飽。眾獵戶替郭孝子拿了行李,送了五六裏路。眾獵戶辭別回去。

郭孝子自己背了行李,又走了幾天路程,在山凹裏一個小庵裏借住。那庵裏和尚問明來歷,就拿出素飯來,同郭孝子在窗子跟前坐著吃。正吃著中間,只見一片紅光,就如失了火的一般。郭孝子慌忙丟了飯碗,道:“不好!火起了!”老和尚笑道:“居士請坐,不要慌,這是我雪道兄到了。”吃完了飯,收過碗盞去,推開窗子,指與郭孝子道:“居士,你看麽!”郭孝子舉眼一看,只見前面山上蹲著一個異獸,頭上一只角,只有一只眼睛,卻生在耳後。那異獸名為“羆九”,任你堅冰凍厚幾尺,一聲響亮,叫他登時粉碎。和尚道:“這便是雪道兄了。”當夜紛紛揚揚,落下一場大雪來。那雪下了一夜一天,積了有三尺多厚。郭孝子走不的,又住了一日。

到第三日,雪晴。郭孝子辭別了老和尚又行,找著山路,一步一滑,兩邊都是澗溝,那冰凍的支棱著,就和刀劍一般。郭孝子走的慢,天又晚了,雪光中照著,遠遠望見樹林裏一件紅東西掛著。半裏路前,只見一個人走,走到那東西面前,一交跌下澗去。郭孝子就立住了腳,心裏疑惑道:“怎的這人看見這紅東西就跌下澗去?”定睛細看,只見那紅東西底下鉆出一個人,把那人行李拿了,又鉆了下去。郭孝子心裏猜著了幾分,便急走上前去看。只見那樹上吊的是個女人,披散了頭發,身上穿了一件紅衫子,嘴眼前一片大紅猩猩氈做個舌頭拖著,腳底下埋著一個缸,缸裏頭坐著一個人。那人見郭孝子走到眼前,從缸裏跳上來。因見郭孝子生的雄偉,不敢下手,便叉手向前道:“客人,你自走你的路罷了,管我怎的?”郭孝子道:“你這些做法,我已知道了。你不要惱,我可以幫襯你。這妝吊死鬼的是你甚麽人?”那人道:“是小人的渾家。”郭孝子道:“你且將他解下來。你家在那裏住?我到你家去和你說。”那人把渾家腦後一個轉珠繩子解了,放了下來。那婦人把頭發綰起來,嘴跟前拴的假舌頭去掉了,頸子上有一塊拴繩子的鐵也拿下來,把紅衫子也脫了。那人指著路旁,有兩間草屋,道:“這就是我家了。”

當下夫妻二人跟著郭孝子,走到他家,請郭孝子坐著,烹出一壺茶。郭孝子道:“你不過短路營生,為甚麽做這許多惡事?嚇殺了人的性命,這個卻傷天理。我雖是苦人,看見你夫妻兩人到這個田地,越發可憐的狠了。我有十兩銀子在此,把與你夫妻兩人,你做個小生意度日,下次不要做這事了。你姓甚麽?”那人聽了這話,向郭孝子磕頭,說道:“謝客人的周濟,小人姓木名耐,夫妻兩個,原也是好人家兒女,近來因是凍餓不過,所以才做這樣的事。而今多謝客人與我本錢,從此就改過了。請問恩人尊姓?”郭孝子道:“我姓郭,湖廣人,而今到成都府去的。”說著,他妻子也出來拜謝,收拾飯留郭孝子。郭孝子吃著飯,向他說道:“你既有膽子短路,你自然還有些武藝。只怕你武藝不高,將來做不得大事,我有些刀法、拳法,傳授與你。”那木耐歡喜,一連留郭孝子住了兩日。郭孝子把這刀和拳細細指教他,他就拜了郭孝子做師父。第三日郭孝子堅意要行,他備了些幹糧、燒肉,裝在行李裏,替郭孝子背著行李,直送到三十裏外,方才告辭回去。

郭孝子接著行李,又走了幾天,那日天氣甚冷,迎著西北風,那山路凍得像白蠟一般,又硬又滑。郭孝子走到天晚,只聽得山洞裏大吼一聲,又跳出一只老虎來。郭孝子道:“我今番命真絕了!”一交跌在地下,不省人事。原來老虎吃人,要等人怕的。今見郭孝子直僵僵在地下,竟不敢吃他,把嘴合著他臉上來聞。一莖胡子戳在郭孝子鼻孔裏去,戳出一個大噴嚏來,那老虎倒嚇了一跳,連忙轉身,幾跳跳過前面一座山頭,跌在一個澗溝裏,那澗極深,被那棱撐像刀劍的冰淩橫攔著,竟凍死了。郭孝子扒起來,老虎已是不見,說道:“慚愧!我又經了這一番!”背著行李再走。

走到成都府,找著父親在四十裏外一個庵裏做和尚。訪知的了,走到庵裏去敲門。老和尚開門,見是兒子,就嚇了一跳。郭孝子見是父親,跪在地下慟哭。老和尚道:“施主請起來,我是沒有兒子的,你想是認錯了。”郭孝子道:“兒子萬裏程途,尋到父親眼前來,父親怎麽不認我?”老和尚道:“我方才說過,貧僧是沒有兒子的。施主你有父親,你自己去尋,怎的望著貧僧哭?”郭孝子道:“父親雖則幾十年不見,難道兒子就認不得了?”跪著不肯起來。老和尚道:“我貧僧自小出家,那裏來的這個兒子?”郭孝子放聲大哭,道:“父親不認兒子,兒子到底是要認父親的!”三番五次,纏的老和尚急了,說道:“你是何處光棍,敢來鬧我們?快出去!我要關山門!”郭孝子跪在地下慟哭,不肯出去。和尚道:“你再不出去,我就拿刀來殺了你!”郭孝子伏在地下哭道:“父親就殺了兒子,兒子也是不出去的!”老和尚大怒,雙手把郭孝子拉起來,提著郭孝子的領子,一路推搡出門,便關了門進去,再也叫不應。

郭孝子在門外哭了一場,又哭一場,又不敢敲門。見天色將晚,自己想道:“罷!罷!父親料想不肯認我了!”擡頭看了,這庵叫做竹山庵。只得在半裏路外租了一間房屋住下。次早,在庵門口看見一個道人出來,買通了這道人,日日搬柴運米,養活父親。不到半年之上,身邊這些銀子用完了,思量要到東山去尋蕭昊軒,又恐怕尋不著,耽擱了父親的飯食。只得左近人家傭工,替人家挑土、打柴,每日尋幾分銀子,養活父親,遇著有個鄰居住陜西去,他就把這尋父親的話,細細寫了一封書,帶與海月禪林的老和尚。

老和尚看了書,又歡喜,又欽敬他。不多幾日,禪林裏來了一個掛單的和尚。那和尚便是響馬賊頭趙大,披著頭發,兩只怪眼,兇像未改。老和尚慈悲,容他住下。不想這惡和尚在禪林吃酒、行兇、打人,無所不為。首座領著一班和尚來稟老和尚道:“這人留在禪林裏,是必要壞了清規,求老和尚趕他出去。”老和尚教他去,他不肯去,後來首座叫知客向他說:“老和尚叫你去,你不去,老和尚說:你若再不去,就照依禪林規矩,擡到後面院子裏,一把火就把你燒了!”惡和尚聽了,懷恨在心,也不辭老和尚,次日,收拾衣單去了。老和尚又住了半年,思量要到峨媚山走走,順便去成都會會郭孝子。辭了眾人,挑著行李衣缽,風餐露宿,一路來到四川。

離成都有百十多裏路,那日下店早,老和尚出去看看山景,走到那一個茶棚內吃茶。那棚裏先坐著一個和尚。老和尚忘記,認不得他了,那和尚卻認得老和尚,便上前打個問訊道:“和尚,這裏茶不好,前邊不多幾步就是小庵,伺不請到小庵裏去吃杯茶?”老和尚歡喜道:“最好。”那和尚領著老和尚,曲曲折折,走了七八裏路,才到一個庵裏。那庵一進三間,前邊一尊迦藍菩薩。後一迸三間殿,並沒有菩薩,中間放著一個榻床。那和尚同老和尚走進庵門才說道:“老和尚!你認得我麽?”老和尚方才想起是撣林裏趕出去的惡和尚,吃了一驚,說道:“是方才偶然忘記,而今認得了。”惡和尚竟自己走到床上坐下,睜開眼道:“你今日既到我這裏,不怕你飛上天去!我這裏有個葫蘆,你拿了,在半裏路外山岡上一個老婦人開的酒店裏,替我打一葫蘆酒來。你快去!”

老和尚不敢違拗,捧著葫蘆出去,找到山岡子上,果然有個老婦人在那裏賣酒。老和尚把這葫蘆遞與他。那婦人接了葫蘆,上上下下把老和尚一看,止不住眼裏流下淚來,便要拿葫蘆去打酒。老和尚嚇了一跳,便打個問訊道:“老菩薩,你怎見了貧僧就這般悲慟起來?這是甚麽原故?”那婦人含著淚,說道:“我方才看見老師父是個慈悲面貌,不該遭這一難!”老和尚驚道:“貧僧是遭的甚麽難?”那老婦人道:“老師父,你可是在半裏路外那庵裏來的?”老和尚道:“貧僧便是。你怎麽知道?”老婦人道:“我認得他這葫蘆。他但凡要吃人的腦子,就拿這葫蘆來打我店裏藥酒。老師父,你這一打了酒去,沒有活的命了!”老和尚聽了,魂飛天外,慌了道:“這怎麽處?我如今走了罷!”老婦人道:“你怎麽走得?這四十裏內,都是他舊日的響馬黨羽。他庵裏走了一人,一聲梆子響,即刻有人捆翻了你,送在庵裏去。”老和尚哭著跪在地下。“求老菩薩救命!”老婦人道:“我怎能救你?我若說破了,我的性命也難保。但看見你老師父慈悲,死的可憐,我指一條路給你去尋一個人。”老和尚道:“老菩薩,你指我去尋那個人?”老婦人慢慢說出這一個人來。只因這一番,有分教:熱心救難,又出驚天動地之人:仗劍立功,無非報國忠臣之事。

畢竟這老婦人說出甚麽人來,且聽下回分解。

第二部分•第三十九回  蕭雲仙救難明月嶺  平少保奏凱青楓城

話說老和尚聽了老婦人這一番話,跪在地下哀告。老婦人道:“我怎能救你?只好指你一條路去尋一個人。”老和尚道:“老菩薩,卻叫貧僧去尋一個甚麽人?求指點了我去。”老婦人道:“離此處有一裏多路,有個小小山岡,叫做明月嶺。你從我這屋後山路過去,還可以近得幾步。你到那嶺上,有一個少年在那裏打彈子,你卻不要問他,只雙膝跪在他面前,等他問你,你再把這些話向他說。只有這一個人還可以救你。你速去求他,卻也還拿不穩。設若這個人還不能救你,我今日說破這個話,連我的性命只好休了!”

老和尚聽了,戰戰兢兢,將葫蘆裏打滿了酒,謝了老婦人,在屋後攀藤附葛上去。果然走不到一裏多路,一個小小山岡,山岡上一個少年在那裏打彈子。山洞裏嵌著一塊雪白的石頭,不過銅錢大,那少年覷的較近,彈子過處,一下下都打了一個準。老和尚近前看那少年時,頭戴武巾,身穿藕色戰袍,白凈面皮,生得十分美貌。那少年彈子正打得酣邊,老和尚走來,雙膝跪在他面前。那少年正要問時,山凹裏飛起一陣麻雀。那少年道:“等我打了這個雀兒看。”手起彈子落,把麻雀打死了一個墜下去。那少年看見老和尚含著眼淚跪在跟前,說道:“老師父,你快請起來。你的來意我知道了。我在此學彈子,正為此事。但才學到九分,還有一分未到,恐怕還有意外之失,所以不敢動手。今日既遇著你來,我也說不得了,想是他畢命之期,老師父,你不必在此耽誤,你快將葫蘆酒拿到庵裏去,臉上萬不可做出慌張之像,更不可做出悲傷之像來。你到那裏,他叫你怎麽樣你就怎麽樣,一毫不可違拗他,我自來救你。”

老和尚沒奈何,只得捧著酒葫蘆,照依舊路,來到庵裏。進了第二層,只見惡和尚坐在中間床上,手裏已是拿著一把明晃晃的鋼刀,問老和尚道:“你怎麽這時才來?”老和尚道:“貧僧認不得路,走錯了,慢慢找了回來。”惡和尚道:“這也罷了,你跪下罷!”老和尚雙膝跪下。惡和尚道:“跪上些來!”老和尚見他拿著刀,不敢上去。惡和尚道:“你不上來,我劈面就砍來!”老和尚只得膝行上去,惡和尚道:“你褪了帽子罷!”老和尚含著眼淚,自己除了帽子。惡和尚把老和尚的光頭捏一捏,把葫蘆藥酒倒出來吃了一口,左手拿著酒,右手執著風快的刀,在老和尚頭上試一試比個中心。老和尚此時尚未等他劈下來,那魂靈已在頂門裏冒去了。惡和尚比定中心,知道是腦子的所在,一劈開了,恰好腦漿迸出,趕熱好吃。當下比定了中心,手持鋼刀,向老和尚頭頂心裏劈將下來。不想刀口未曾落老和尚頭上,只聽得門外颼的一聲。一個彈子飛了進來,飛到惡和尚左眼上。惡和尚大驚,丟了刀,放下酒,將只手捺著左眼,飛跑出來,到了外一層。迦藍菩薩頭上坐著一個人。惡和尚擡起頭來,又是一個彈子,把眼打瞎。惡和尚跌倒了。

那少年跳了下來,進裏面一層。老和尚已是嚇倒在地。那少年道:“老師父,快起來走!”老和尚道:“我嚇軟了,其實走不動了。”那少年道:“起來!我背著你走。”便把老和尚扯起來,馱在身上,急急出了庵門,一口氣跑了四十裏。那少年把老和尚放下,說道:“好了,老師父脫了這場大難,自此前途吉慶無虞。”老和尚方才還了魂,跪在地下拜謝,問:“恩人尊姓大名?”那少年道:“我也不過要除這一害,並非有意救你。你得了命,你速去罷,問我的姓名怎的?”老和尚又問,總不肯說。老和尚只得向前膜拜了九拜,說道:“且辭別了恩人,不死當以厚報。”拜畢起來,上路去了。

那少年精力已倦,尋路旁一個店內坐下。只見店裏先坐著一個人,面前放著一個盒子。那少年看那人時,頭戴孝巾,身穿白布衣服,腳下芒鞋,形容悲戚,眼下許多淚痕,便和他拱一拱手,對面坐下。那人笑道:“清平世界,蕩蕩乾坤,把彈子打瞎人的眼睛,卻來這店裏坐的安穩!”那少年道:“老先生從那裏來?怎麽知道這件事的?”那人道:“我方才原是笑話。剪除惡人,救拔善類,這是最難得的事。你長兄尊姓大名?”那少年道:“我姓蕭,名采,字雲仙,舍下就在這成都府二十裏外東山住,”那人驚道:“成都二十裏外東山有一位蕭昊軒先生,可是尊府?”蕭雲仙驚道:“這便是家父。老先生怎麽知道?”那人道:“原來就是尊翁。”便把自己姓名說下,並因甚來四川,“在同官縣會見縣令尤公,曾有一書與尊大人。我因尋親念切,不曾繞路到尊府。長兄,你方才救的這老和尚,我卻也認得他。不想邂逅相逢。看長兄如此英雄,便是昊軒先生令郎,可敬!可敬!”

蕭雲仙道:“老先生既尋著太老先生,如何不同在一處?如今獨自又往那裏去?”郭孝子見問這話,哭起來道:“不幸先君去世了。這盒子裏便是先君的骸骨。我本是湖廣人,而今把先君骸骨背到故鄉去歸葬。”蕭雲仙垂淚道:“可憐!可憐!但晚生幸遇著老先生,不知可以拜請老先生同晚生到舍下去會一會家君麽?”郭孝子道:“本該造府恭謁,奈我背著先君的骸骨不便,且我歸葬心急。致意尊大人,將來有便,再來奉謁罷。”因在行李內取出尤公的書子來,遞與蕭雲仙。又拿出百十個錢來,叫店家買了三角酒,割了二斤肉,和些蔬菜之類,叫店主人整治起來,同蕭雲仙吃著,便向他道:“長兄,我和你一見如故,這是人生最難得的事,況我從陜西來,就有書子投奔的是尊大人,這個就更比初交的不同了。長兄,像你這樣事,是而今世上人不肯做的,真是難得。但我也有一句話要勸你,可以說得麽?”蕭雲仙道:“晚生年少,正要求老先生指教,有話怎麽不要說?”郭孝子道:“這冒險借軀,都是俠客的勾當,而今比不得春秋、戰國時,這樣事就可以成名。而今是四海一家的時候,任你荊軻、聶政,也只好叫做亂民。像長兄有這樣品貌材藝,又有這般義氣肝膽,正該出來替朝廷效力。將來到疆場,一刀一槍,博得個封妻蔭子,也不枉了一個青史留名。不瞞長兄說,我自幼空自學了一身武藝,遭天倫之慘,奔波辛苦,數十余年。而今老了,眼見得不中用了。長兄年力鼎盛,萬不可蹉跎自誤。你須牢記老拙今日之言。”蕭雲仙道:“晚生得蒙老先生指教,如撥雲見日,感謝不盡。”又說了些閑話。次早,打發了店錢,直送郭孝子到二十裏路外岔路口,彼此灑淚分別。

蕭雲仙回到家中,問了父親的安,將尤公書子呈上看過。蕭昊軒道:“老友與我相別二十年,不通音問,他今做官適意,可喜可喜!”又道:“郭孝子武藝精能,少年與我齊名,可惜而今和我都老了。他今求的他太翁骸骨歸葬,也算了過一生心事。”蕭雲仙在家奉事父親。

過了半年,松潘衛邊外生番與內地民人互市,因買賣不公,彼此吵鬧起來。那番子性野,不知王法,就持了刀杖器械,大打一仗。弓兵前未護救,都被他殺傷了,又將青楓城一座強占了去。巡撫將事由飛奏到京,朝廷看了本章,大怒。奉旨:“差少保平治前往督師,務必犁庭掃穴,以章天討。”平少保得了聖旨,星飛出京,到了松潘駐紮。

蕭昊軒聽了此事,喚了蕭雲仙到面前,吩咐道:“我聽得平少保出師,現駐松潘,征剿生番。少保與我有舊,你今前往投軍,說出我的名姓,少保若肯留在帳下效力,你也可以借此投效朝廷,正是男子漢發奮有為之時。”蕭雲仙道:“父親年老,兒子不敢遠離膝下。”蕭昊軒道:“你這話就不是了。我雖年老,現在井無病痛,飯也吃得,覺也睡得,何必要你追隨左右?你若是借口不肯前去,便是貪圖安逸,在家戀著妻子,乃是不孝之子,從此你便不許再見我的面了!”幾句話讓的蕭雲仙閉口無言,只得辭了父親,拴束行李,前去投軍。一路程途,不必細說。

這一日,離松潘衛還有一站多路,因出店太早,走了十多裏,天尚未亮。蕭雲仙背著行李,正走得好,忽聽得背後有腳步響。他便跳開一步,回轉頭來,只見一個人,手持短棍,正待上前來打他,早被他飛起一腳,踢倒在地。蕭雲仙奪了他手中短棍,劈頭就要打。那人在地下喊道:“看我師父面上,饒恕我罷!”蕭雲仙住了手,問道:“你師父是誰?”那時天色已明,看那人時,三十多歲光景,身穿短襖,腳下八搭府鞋,面上微有髭須。那人道:“小人姓木名耐,是郭孝子的徒弟。”蕭雲仙一把拉起來,問其備細。木耐將曾經短路,遇郭孝子將他收為徒弟的一番話,說了一遍。蕭雲仙道:“你師父我也認得。你今番待往那裏去?”木耐道:“我聽得平少保征番,現在松潘招軍,意思要到那裏去投軍,因途間缺少盤纏,適才得罪,長兄休怪!”蕭雲仙道:“既然如此,我也是投軍去的,便和你同行,何如?”木耐大喜,情願認做蕭雲仙的親隨伴當。一路來到松潘,在中軍處遞了投充的呈詞。少保傳令細細盤問來歷,知道是蕭浩的兒子,收在帳下,賞給千總職銜,軍前效力。木耐賞戰糧一分,聽候調遣。

過了幾日,各路糧餉俱已調齊,少保升帳,傳下將令,叫各弁在轅門聽候。蕭雲仙早到,只見先有兩位都督在轅門上。蕭雲仙請了安,立在旁邊。聽那一位都督道:“前日總鎮馬大老爺出兵,竟被青楓城的番子用計挖了陷坑,連人和馬都跌在陷坑裏。馬大老爺受了重傷,過了兩天,傷發身死。現今屍首並不曾找著。馬大老爺是司禮監老公公的侄兒,現今內裏傳出信來,務必要找尋屍首。若是尋不著,將來不知是個怎麽樣的處分!這事怎了?”這一位都督道:“聽見青楓城一帶幾十裏是無水草的,要等冬天積下大雪,到春融之時,那山上雪水化了,淌下來,人和牲口才有水吃。我們到那裏出兵,只消幾天沒有水吃,就活活的要渴死了,那裏還能打甚麽仗!”蕭雲仙聽了,上前稟道:“兩位太爺不必費心。這青楓城是有水草的,不但有,而且水草最為肥饒。”兩都督道:“蕭千總,你曾去過不曾?”蕭雲仙道:“卑弁不曾去過。”兩位都督道,“可又來!你不曾去過,怎麽得知道?”蕭雲仙道:“卑弁在史書上青過,說這地方水草肥饒。”兩都督變了臉道:“那書本子上的話如何信得!”蕭雲仙不敢言語。

少刻,雲板響處,轅門饒鼓喧鬧。少保升帳,傳下號令,教兩都督率領本部兵馬,作中軍策應;叫蕭雲仙帶領步兵五百名在前,先鋒開路。本帥督領後隊調遣。將令已下,各將分頭前去。

蕭雲仙攜了木耐,帶領五百步兵疾忙前進。望見前面一座高山,十分險峻,那山頭上隱隱有旗幟在那裏把守。這山名喚椅兒山,是青楓城的門戶。蕭雲仙吩咐木耐道:“你帶領二百人從小路扒過山去,在他總路口等著。只聽得山頭炮響,你們便喊殺回來助戰,不可有誤。”木耐應諾去了。蕭雲仙又叫一百兵丁埋伏在山凹裏,只聽山頭炮響,一齊吶喊起來,報稱大兵已到,趕上前來助戰。分派已定,蕭雲仙蒂著二百人,大踏步殺上山來。那山上幾百番子,藏在上洞裏,看見有人殺上來,一齊蜂擁的出來打仗。那蕭雲仙腰插彈弓,手拿腰刀,奮勇爭先,手起刀落,先殺了幾個番子。那番子見勢頭勇猛,正要逃走,二百人卷地齊來,猶如暴風疾雨。忽然一聲炮響,山凹裏伏兵大聲喊叫:“大兵到了!”飛奔上山。番子正在魂驚膽落,又見山後那二百人搖旗吶喊飛殺上來,只道大軍已經得了青楓城,亂紛紛各自逃命。那裏禁得蕭雲仙的彈子打來,打得鼻塌嘴歪,無處躲避。蕭雲仙將五百人合在一處,喊聲大震,把那幾百個番子,猶如砍瓜切萊,盡數都砍死了,旗幟器械,得了無數。

蕭雲仙叫眾人暫歇一歇,即鼓勇前進。只見一路都是深林密箐,走了半天,林子盡處,一條大河,遠遠望見青楓城在數裏之外。蕭雲仙見無船只可渡,忙叫五百人旋即砍伐林竹,編成筏子。頃刻辦就,一齊渡過河來。蕭雲仙道:“我們大兵尚在後面,攻打他的城池,不是五百人做得來的。第一不可使番賊知道我們的虛實。”叫木耐率領兵眾,將奪得旗幟改造做雲梯,帶二百兵,每人身藏枯竹一束,到他城西僻靜地方,爬上城去,將他堆貯糧草處所放起火來,“我們便好攻打他的東門”。這裏分拔已定。

且說兩位都督率領中軍到了椅兒山下,又不知道蕭雲仙可曾過去。兩位議道:“像這等險惡所在,他們必有埋伏,我們盡力放些大炮,放的他們不敢出來,也就可以報捷了。”正說著,一騎馬飛奔追來,少保傳下軍令:叫兩位都督疾忙前去策應,恐怕蕭雲仙少年輕迸,以致失事。兩都督得了將令,不敢不進,號令軍中,疾馳到帶子河,見有現成筏子,都渡過去,望見青楓城裏火光燭天。那蕭雲仙正在東門外施放炮火,攻打城中。番子見城中火起,不戰自亂。這城外中軍已到,與前軍先鋒合為一處,將一座青楓城圍的鐵桶般相似。那番酋開了北門,舍命一頓混戰,只剩了十數騎,潰圍逃命去了。少保督領後隊已到,城裏敗殘的百姓,各人頭頂香花,跪迎少保進城。少保傳令,救火安民,秋毫不許驚動。隨即寫了本章,遣官到京裏報捷。

這裏蕭雲仙迎接,叩見了少保。少保大喜,賞了他一腔羊、一壇酒,誇獎了一番。過了十余日,旨意回頭:著平治來京,兩都督回任候升,蕭采實授千總。那善後事宜,少保便交與蕭雲仙辦理。蕭雲仙送了少保進京,回到城中,看見兵災之後,城垣倒塌,倉庫毀壞,便細細做了一套文書,稟明少保。那少保便將修城一事,批了下來:責成蕭雲仙用心經理,候城工完峻之後,另行保題議敘。只因這一番,有分教:甘棠有蔭,空留後人之思;飛將難封,徒博數奇之嘆。

不知蕭雲仙怎樣修城,旦聽下回分解。

第二部分•第四十回  蕭雲仙廣武山賞雪  沈瓊枝利涉橋賣文

話說蕭雲仙奉著將令,監督築城,足足住了三四年,那城方才築的成功。周圍十裏,六座城門,城裏又蓋了五個衙署。出榜招集流民進來居住,城外就叫百姓開墾田地。蕭雲仙想道:“像這旱地,百姓一遇荒年,就不能收糧食了,須是興起些水利來。”因動支錢糧,雇齊民夫,蕭雲仙親自指點百姓,在田傍開出許多溝渠來。溝間有洫,洫間有遂,開得高高低低,仿佛江南的光景。到了成功的時候,蕭雲仙騎著馬,帶著木耐,在各處犒勞百姓們。每到一處,蕭雲仙殺牛宰馬,傳下號令,把那一方百姓都傳齊了。蕭雲仙建一壇場,立起先農的牌位來,擺設了牛羊祭禮。蕭雲仙紗帽補服,自己站在前面,率領眾百姓,叫木耐在旁贊禮,升香、奠酒,三獻、八拜。拜過,又率領眾百姓,望著北閥,山呼舞蹈,叩謝皇恩。便叫百姓都團團坐下,蕭雲仙坐在中間,拔劍割肉,大碗斟酒,歡呼笑樂,痛飲一天。吃完了酒,蕭雲仙向眾百姓道:“我和你們眾百姓,在此痛次一天,也是緣法。而今上賴皇恩,下托你們眾百姓的力,開墾了這許多田地,也是我姓蕭的在這裏一番。我如今親自手種一棵柳樹,你們眾百姓每人也種一棵,或雜些桃花、杏花,亦可記著今日之事。”眾百姓歡聲如雷,一個個都在大路上栽了桃、柳。

蕭雲仙同木耐,今日在這一方,明日又在那一方,一連吃了幾十日酒,共栽了幾萬棵柳樹。眾百姓感激蕭雲仙的恩德,在城門外公同起蓋了一所先農祠。中間供著先農神位,旁邊供了蕭雲仙的長生祿位牌。又尋一個會畫的,在墻上畫了一個馬,畫蕭雲仙紗帽補服,騎在馬上,前面畫木耐的像,手裏拿著一枝紅旗,引著馬,做勸農的光景。百姓家男男女女,到朔望的日子,住這廟裏來焚香點燭跪拜,非止一日。

到次年春天,楊柳發了青,桃花杏花都漸漸開了,蕭雲仙騎著馬,帶著木耐,出來遊玩。見那綠樹陰中,百姓家的小孩子,三五成群的牽著牛,也有倒騎在牛上的,也有橫睡在牛背上的,在田旁溝裏飲了水,從屋角邊慢慢轉了過來。蕭雲仙心裏歡喜,向木耐道:“你看這般光景,百姓們的日子有的過了,只是這班小孩子,一個個好模好樣,也還覺得聰俊,怎得有個先生教他識字便好。”木耐道:“老爺,你不知道麽?前日這先農祠住著一個先生,是江南人,而今想是還在這裏,老爺何不去和他商議?”蕭雲仙道:“這更湊巧了。”便打馬到祠內會那先生。進去同那先生作揖坐下。蕭雲仙道:“聞得先生貴處是江南,因甚到這邊外地方?請問先生貴姓?”那先生道:“賤姓沈,敝處常州。因向年有個親戚在青楓做生意,所以來看他。不想遭了兵亂,流落在這裏五六年,不得回去。近日聞得朝裏蕭老先生在這裏築城、開水利,所以到這裏來看看。老先生尊姓?貴衙門是那裏?”蕭雲仙道:“小弟便是蕭雲仙,在此開水利的。”那先生起身從新行禮,道:“老先生便是當今的班定遠,晚生不勝敬服。”蕭雲仙道:“先生既在這城裏,我就是主人,請到我公廨裏去住。”便叫兩個百姓來搬了沈先生的行李,叫木耐牽著馬,蕭雲仙攜了沈先生的手,同到公廨裏來。備酒飯款待沈先生,說起要請他教書的話,先生應允了。蕭雲仙又道:“只得先生一位,教不來。”便將帶來駐防的二三千多兵內,揀那認得字多的兵選了十個,托沈先生每日指授他些書理。開了十個學堂,把百姓家略聰明的孩子都養在學堂裏讀書,讀到兩年多,沈先生就教他做些破題、破承、起講。但凡做的來,蕭雲仙就和他分庭抗禮,以示優待,這些人也知道讀書是體面事了。

蕭雲仙城工已竣,報上文書去,把這文書就叫木耐賫去。木耐見了少保,少保問他些情節,賞他一個外委把總做去了。少保據著蕭雲仙的詳文,咨明兵部。工部核算:蕭采承辦青楓城城工一案,該撫題銷本內:磚、灰、工匠,共開銷銀一萬九千三百六十兩一錢二分一厘五毫。查該地水草附近,燒造磚灰甚便,新集流民,充當工役者甚多,不便聽其任意浮開。應請核減銀七千五百二十五兩有零,在於該員名下著追。查該員系四川成都府人,應行文該地方官勒限嚴比歸款可也。奉旨依議。

蕭雲仙看了邸抄,接了上司行來的公文,只得打點收拾行李,回成都府。比及到家,他父親已臥病在床,不能起來,蕭雲仙到床面前請了父親的安,訴說軍前這些始未緣由,說過,又磕下頭去,伏著不肯起來。蕭昊軒道:“這些事你都不曾做錯,為甚麽不起來?”蕭雲仙才把因修城工被工部核減追賠一案說了,又道:“兒子不能掙得一絲半粟孝敬父親,倒要破費了父親的產業,實在不可自比於人,心裏愧恨之極!”蕭昊軒道:“這是朝廷功令,又不是你不肖花消掉了,何必氣惱?我的產業攢湊攏來,大約還有七千金,你一總呈出,歸公便了。”蕭雲仙哭著應諾了。看見父親病重,他衣不解帶,伏伺十余日,眼見得是不濟事。蕭雲仙哭著問:“父親可有甚麽遺言?”蕉昊軒道:“你這話又呆氣了。我在一日,是我的事;我死後,就都是你的事了。總之,為人以忠孝為本,其余都是未事。”說畢,瞑目而逝。

蕭雲仙呼天搶地,盡哀盡禮,治辦喪事十分盡心。卻自己嘆息道:“人說‘塞翁失馬,未知是福是禍’。前日要不為追賠,斷斷也不能回家,父親送終的事,也再不能自己親自辦。可見這番回家,也不叫做不幸。”喪葬已畢,家產都已賠完了,還少三百多兩銀子,地方官仍舊緊追。適逢知府因盜案的事降調去了。新任知府卻是平少保做巡撫時提拔的,到任後,知道蕭雲仙是少保的人,替他虛出了一個完清的結狀,叫他先到平少保那裏去,再想法來賠補。少保見了蕭雲仙,慰勞了一番,替他出了一角咨文,送部引見。兵部司官說道:“蕭采辦理城工一案,無例題補。應請仍於本千總班次,論俸推升守備。俟其得缺之日,帶領引見。”

蕭雲仙又侯了五六個月,部裏才推升了他應天府江淮衛的守備,帶領引見。奉旨:“著往新任。”蕭雲仙領了劄付出京,走東路來南京。過了朱龍僑,到了廣武衛地方,晚間住在店裏,正是嚴冬時分。約有二更盡鼓,店家吆呼道:“客人們起來!木總爺來查夜!”眾人都披了衣服坐在鋪上。只見四五個兵打著燈籠,照著那總爺進來,逐名查了。蕭雲仙看見那總爺原來就是木耐。木耐見了蕭雲仙,喜出望外,叩請了安,忙將蕭雲仙請進衙署,住了一宿。

次日,蕭雲仙便要起行,木耐留住道:“老爺且寬住一日,這天色想是要下雪了,今日且到廣武山阮公祠遊玩遊玩,卑弁盡個地主之誼。”蕭雲仙應允了。木耐叫備兩匹馬,同蕭雲仙騎著,又叫一個兵,備了幾樣肴饌和一尊酒,一徑來到廣武山阮公祠內。道士接進去,請到後面樓上坐下。道土不敢來陪,隨即送上茶來。木耐隨手開了六扇窗格,正對著廠武山側面。看那山上,樹木雕敗,又被北風吹的凜凜冽冽的光景,天上便飄下雪花來。蕭雲仙看了,向著木耐說道:“我兩人當日在青楓城的時候,這樣的雪,不知經過了多少,那時倒也不見得苦楚。如今見了這幾點雪,倒覺得寒冷的緊。”木耐道:“想起那兩位都督大老爺,此時貂裘向火,不知怎麽樣快活哩!”說著,吃完了酒。蕭雲仙起來閑步。樓右邊一個小閣子,墻上嵌著許多名人題詠,蕭雲仙都看完了。內中一首,題目寫著《廣武山懷古》,讀去卻是一首七言古風。蕭雲仙讀了又讀,讀過幾遍。不覺淒然淚下。木耐在旁,不解其意。蕭雲仙又看了後面一行寫著:“白門武書正字氏稿。”看罷,記在心裏。當下收拾回到衙署,又住了一夜。次日天晴,蕭雲仙辭別木耐要行。木耐親自送過大柳驛,方才回去。

蕭雲仙從浦口過江,進了京城,驗了劄付,到了任,查點了運丁,看驗了船只,同前任的官交代清楚。那日,便問運丁道:“你們可曉的這裏有一個姓武,名書,號正字的,是個甚麽人?”旗丁道:“小的卻不知道,老爺問他卻為甚麽?”蕭雲仙道:“我在廣武衛看見他的詩,急於要會他。”旗丁道:“既是做詩的人,小的向國子監一問便知了。”蕭雲仙道:“你快些去問。”旗丁次日來回復道:“國子監問過來了。門上說,監裏有個武相公,叫做武書,是個上齋的監生,就在花牌樓住。”蕭雲仙道:“快叫人伺侯,不打執事,我就去拜他。”當下一直來到花牌樓,一個坐東朝西的門樓,投進帖去,武書出來會了。蕭雲仙道:“小弟是一個武夫,新到貴處,仰慕賢人君子。前日在廣武山壁上,奉讀老先生懷古佳作,所以特來拜謁。”武書道:“小弟那詩,也是一時有感之作,不想有汙尊目。”當下捧出茶來吃了。武書道:“老先生自廣武而來,想必自京師部選的了?”蕭雲仙道:“不瞞老先生,說起來話長。小弟自從青楓城出征之後,因修理城工多用了帑項,方才賠償清了,照千總推升的例,選在這江淮衛。卻喜得會見老先生,凡事要求指教,改日還有事奉商。”武書道:“當得領教。”蕭雲仙說罷,起身去了。

武書送出大門,看見監裏齋夫飛跑了來,說道:“大堂虞者爺立候相公說話。”武書走去見虞博士。虞博士道:“年兄,令堂旌表的事,部裏為報在後面,駁了三回,如今才準了。牌坊銀子在司裏,年兄可作速領去。”武書謝了出來。次日,帶了帖子去回拜蕭守備,蕭雲仙迎入川堂,作揖奉坐。武書道:“昨日枉駕後,多慢!拙作過蒙稱許,心切不安,還有些拙刻帶在這邊,還求指教。”因在袖內拿出一卷詩來。蕭雲仙接著,看了數首,贊嘆不已。隨請到書房裏坐了。擺上飯來,吃過。蕭雲仙拿出一個卷子遞與武書,道:“這是小弟半生事跡,專求老先生大筆,或作一篇文,或作幾首詩,以垂不朽。”武書接過來,放在桌上,打開看時,前面寫著”西征小紀”四個字。中間三幅圖:第一幅是“椅兒山破敵”,第二幅是“青楓取城”,第三幅是“春郊勸農”。每幅下面都有逐細的紀略。武書看完了,嘆惜道:“飛將軍數奇,古今來大概如此。老先生這樣功勞,至今還屈在卑位。這做詩的事,小弟自是領教。但老先生這一番汗馬的功勞,限於資格,料是不能載入史冊的了。須得幾位大手筆,撰述一番,各家文集裏傳留下去,也不埋沒了這半生忠悃。”蕭雲仙道:“這個也不敢當。但得老先生大筆,小弟也可借以不朽了。”武書道:“這個不然。卷子我且帶了回去,這邊有幾位大名家素昔最喜贊揚忠孝的,若是見了老先生這一番事業,料想樂於題詠的。容小弟將此卷傳了去看看。”蕭雲仙道:“老先生的相知,何不竟指小弟先去拜謁?”武書道:“這也使得。”蕭雲仙拿了一張紅帖子,要武書開名字去拜。武書便開出:虞博士果行、遲均衡山、莊征君紹光、杜儀少卿,俱寫了住處遞與,蕭雲仙蒂了卷子,告辭去了。

蕭雲仙次日拜了各位,各位都回拜了。隨奉糧道文書,押運赴淮。蕭雲仙上船,到了揚州,在鈔關上擠馬頭,正擠的熱鬧,只見後面擠上一只船來,船頭上站著一個人,叫道:“蕭老先生!怎麽在這裏?”蕭雲仙回頭一看,說道,“呵呀!原來是沈先生!你幾時回來的?”忙叫攏了船。那沈先生跳上船來。蕭雲仙道:“向在青楓城一別,至今數年。是幾時回南來的?”沈先生道:“自蒙者先生青目,教了兩年書,積下些修金,回到家鄉,將小女許嫁揚州宋府上,此時送他上門去。”蕭雲仙道:“令愛恭喜,少賀。”因叫跟隨的人封了一兩銀子,送過來做賀禮,說道:“我今番押運北上,不敢停泊,將來回到敝署,再請先生相會罷。”作別開船去了。

這先生領著他女兒瓊枝,岸上叫了一乘小轎子擡著女兒,自己押了行李,到了缺口門,落在大豐旗下店裏。那裏夥計接著,通報了宋鹽商。那鹽商宋為富打發家人來吩咐道:“老爺叫把新娘就擡到府裏去,沈老爺留在下店裏住著,叫賬房置酒款待。”沈先生聽了這話,向女兒瓊枝道:“我們只說到了這裏,權且住下,等他擇吉過門,怎麽這等大模大樣?看來這等光景,竟不是把你當作正室了。這頭親事,還是就得就不得?女兒,你也須自己主張。”沈瓊枝道:“爹爹,你請放心。我家又不曾寫立文書,得他身價,為甚麽肯去伏低做小!他既如此排場,爹爹若是和他吵鬧起來,倒反被外人議論。我而今一乘轎子擡到他家裏去,看他怎模樣看待我。”沈先生只得依著女兒的言語,看著他裝飾起來。頭上戴了冠子,身上穿了大紅外蓋,拜辭了父親,上了轎。那家人跟著轎子,一直來到河下,進了大門。

幾個小老媽抱著小官,在大墻門口同看門的管家說笑話,看見轎子進來,問道:“可是沈新娘來了?請下了轎,走水巷裏進去。”沈瓊枝聽見,也不言語,下了轎,一直走到大廳上坐下,說道:“請你家老爺出來!我常州姓沈的,不是甚麽低三下四的人家!他既要娶我,怎的不張燈結彩,擇吉過門?把我悄悄的擡了來,當做娶妾的一般光景。我且不問他要別的,只叫他把我父親親筆寫的婚書拿出來與我看,我就沒的說了!”老媽同家人都嚇了一跳,甚覺詫異,慌忙走到後邊報與老爺知道。

那宋為富正在藥房裏看著藥匠弄人參,聽了這一篇話,紅著臉道:“我們總商人家,一年至少也娶七八個妾,都像這般淘氣起來,這日子還過得?他走了來,不怕他飛到那裏去!”躊躇一會,叫過一個丫鬢來,吩咐道:“你去前面向那新娘說:‘老爺今日不在,新娘權且進房去。有甚麽話,等老爺來家再說。’”丫鬢來說了,沈瓊枝心裏想著:“坐在這裏也不是事,不如且隨他進去。”便跟著丫頭走到廳背後左邊,一個小圭門裏進去,三間楠木廳,一個大院落,堆滿了太湖石的山子。沿著那山石走到左邊一條小巷,串入一個花園內。竹樹交加,亭臺軒敞,一個極寬的金魚池,池子旁邊,都是株紅欄桿,夾著一帶走廊。走到廊盡頭處,一個小小月洞,四扇金漆門。走將進去,便是三間屋,一間做房,鋪設的齊齊整整,獨自一個院落。媽子送了茶來。沈瓊枝吃著,心裏暗說道:“這樣極幽的所在,料想彼人也不會賞鑒,且讓我在此消遣幾天。”那丫鬢回去回復宋為富道:“新娘人物倒生得標致,只是樣子覺得憊賴,不是個好惹的。”

過了一宿,宋為富叫管家到下店裏,吩咐賬房中兌出五百兩銀子送與沈老爺,“叫他且回府,著姑娘在這裏,想沒的話說。”沈先生聽了這話,說道:“不好了!他分明拿我女兒做妾,這還了得!”一徑走到江都縣喊了一狀。那知縣看了呈子說道:“沈大年既是常州貢生,也是衣冠中人物,怎麽肯把女兒與人做妾?鹽商豪橫一至於此!”將呈詞收了。宋家曉得這事,慌忙叫小司客具了一個訴呈,打通了關節。次日,呈子批出來,批道:沈大年既系將女瓊枝許配宋為富為正室,何至自行私送上門?顯系做妾可知。架詞混瀆,不準。那訴呈上批道:已批示沈大年詞內矣。沈大年又補了一張呈子。知縣大怒,說他是個刁健訟棍,一張批,兩個差人,押解他回常州去了。

沈瓊枝在宋家過了幾天,不見消息,想道:“彼人一定是安排了我父親,再來和我歪纏。不如走離了他家,再作道理。”將他那房裏所有動用的金銀器皿、真珠首飾,打了一個包袱,穿了七條裙子,扮做小老媽的模樣,買通了那丫鬟,五更時分,從後門走了,清晨出了鈔關門上船。那船是有家眷的。沈瓊枝上了船,自心裏想道:“我若回常州父母家去,恐惹故鄉人家恥笑。”細想:“南京是個好地方,有多少名人在那裏,我又會做兩句詩,何不到南京去賣詩過日子?或者遇著些緣法出來也不可知。”立定主意,到儀征換了江船,一直往南京來。只因這一番,有分教:賣詩女士,反為逋逃之流;科舉儒生,且作風流之客。

畢竟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
(待續)